女人是英雄永远的手下败将

认识丁玲，是倒着来的。先是那个臃肿的老妪，坐在轮椅里，花白的头发不加修饰地拢向脑后，满脸皱纹且浮肿着，一件无所谓样式的方领灰布外套，一条面粉口袋似的布裤子。后来，读了几乎成为丁玲代名词的长篇小说《太阳照在桑干河上》，脖子像是被人掐住了似的，难受又说不出话来。再后来，读到年代她与胡也频上穷碧落下黄泉的爱情故事以及与沈从文之间爱恨交加的一段公案，有些不明白：女作家丁玲的魅力，从何而来？

前不久，丁玲少妇时期的一张照片在朋友圈里被刷屏。照片上，瘦长白皙的脸，脸上一双不大却摄人魂魄地看着你我的眼睛，乌黑的齐肩乱发努力整齐着，低领黑毛衣外一件浅色的时髦外套特别合体。我盯视着这张照片里的女人，记忆中的丁玲被彻底颠覆了，从而相信，丁玲曾经让洒脱的胡也频魂不守舍，丁玲曾经让木讷的沈从文成了话唠。不过，这张照片时期的丁玲，正着迷于一个大人物，也就是说，除了天生丽质，丁玲那溢出照片的优雅性感，还因着钦慕一位大人物又得到呼应后由内而外生发出来的。那么，大人物何以能吸引彼时已以《莎菲女士的日记》盛名文坛的女作家？各种猜测和推理纷繁杂沓，而我则坚定地认为，是大人物举手投足间流露的领袖风采，打动了丁玲。

上世纪30年代时期的丁玲

如我们所知，那张照片上的丁玲，只是刹那的焰火。起初，她还能以文名享受高级干部的待遇。很快，就成了右派，又在文革中被打倒。北大荒近20年的风餐露宿，让照片上的丁玲消散在风中。再回到公众面前，她已是不良于行、肥胖的老妪。

有的女人用最宝贵的年华，给出了一个让天下人非常无奈的例证：女人是英雄的手下败将，比如丁玲。有的女人，则用开到极盛因而枝繁叶茂的生命，给出了一个让天下人唏嘘又瑟缩的例证：女人是英雄的手下败将，比如娜杰日达·阿利卢耶娃（俄语：НадеждаСергеевнаАллилуева；年9月22日－年11月9日）。

娜杰日达·阿利卢耶娃，斯大林的第二任妻子

一个苏联人、一个俄罗斯人死后能不能被葬在莫斯科的新圣女公墓，取决于他或她是否为俄罗斯做出过杰出的贡献，政治、军事、文化、医学等等。正因为如此，苏联解体以后休克疗法“造就”了一小撮富可敌国的金融寡头，他们固然可以左右俄罗斯的经济发展并致使俄罗斯经济衰退，却无法让自己的肉身在新圣女公墓里占据一席之地，因为，固执的俄罗斯人民坚定地认为：钞票不可能成为进入新圣女公墓的通行证。直到今天，新圣女公墓里还有不少空穴，却没有一块墓碑上刻写着：千万富翁之墓。

俄罗斯人民却允许娜杰日达·阿利卢耶娃那尊汉白玉的雕像矗立在新圣女公墓里，且常年有人在其如生前一般美丽动人的雕像前供奉鲜花。为什么？被俄罗斯人们昵称为娜佳的娜杰日达·阿利卢耶娃不是杰出的政治家、不是杰出的军事家、不是杰出的文化使者，更不是杰出的医学专家，年她死于非命时唯一的社会身份是当时苏联最高领导人斯大林的妻子。血染克里姆林宫领袖夫人的卧室后，藉由当年的政治气候娜杰日达·阿利卢耶娃被葬进了新圣女公墓，情有可原。可是，当赫鲁晓夫那半黑半百的雕像被很多俄罗斯人侧目时，娜佳的坟前却鲜花“盛开”，这其中的密码该如何破解？

娜杰日达·阿利卢耶娃之墓，位于莫斯科新圣女公墓

年的夏天，巴库海滨，几个儿童正在水边嬉戏，其中一个小女孩不慎落水。看见玩伴在水里挣扎，小伙伴们吓得叽哇乱叫。就在这危急时刻，一个年轻的格鲁吉亚男子纵身跳入海中，一把抓住正在下沉的女孩……女孩得救了，并牢牢记住了这个名叫约瑟夫·朱加什维利的年轻人的模样，特别是当她得知他还是爸爸谢尔盖·雅科夫列维奇·阿利卢耶夫的亲密战友以后。

也就是在年，俄罗斯革命阵营发生了分裂，约瑟夫·朱加什维利坚定地站立在布尔什维克一边。从那时起直至年布尔什维克取得革命胜利，他一直积极进行党的地下工作，曾被捕7次，多次被流放和监禁，就在这期间，他使用了“斯大林”（俄语意为“铁人”）这一匿名。从此人们逐渐忘记了他的真名。年娜杰日达·阿利卢耶娃再见昔日的救命恩人时，人们已经改称约瑟夫·朱加什维利同志为斯大林同志，可是，娜佳还是一眼就认出，斯大林就是当年那个在巴库海滨潇洒地跃入海中将她高高托举起来的英雄。

于是，有人说，娜杰日达·阿利卢耶娃与斯大林之间的爱情始于2岁的小女孩对英雄的膜拜。不过，也有人质疑过，因为他们不相信一个2岁孩子的记忆会那么真切又牢固。可我却相信那是真的，我的亲身体验能够证明，一个2岁女孩的记忆，就是可以那么真切又牢固。

年，因为破产早早离开家乡来上海讨生活的我的外公，被揪了出来，罪名是破落地主。那天下午，我被幸灾乐祸的小玩伴叫住：“你外公被批斗了，快去看！”我去了，看见居委会临时搭就的台上，我外公的腰很深很深地弯着，脑袋几乎碰到了自己的膝盖。外公他穿着灰布长袖衬衫、咖啡色布长裤。

我也怀疑过我的记忆是否虚妄，就向我今年刚刚年逾古稀的阿姨求证，在我2岁的时候我的外公是不是穿着那样的衣裤被批斗过？惊叹以后阿姨斩钉截铁地告诉我，是的。因为，那天她被特意去她单位的街道造反派勒令提早下班回家看着自己的父亲站在台上挨斗，在造反派的拳脚相加和语言暴力下，她的父亲我的外公将脑袋埋进了自己的两腿间。

医学证明，“婴儿的记忆大多还是短期记忆。直到3岁时大脑结构发育到可以储存长期记忆，婴儿才会形成我们通常所说的记忆。也就是说，我们对儿时最早的记忆一般开始于3岁。”（博闻网；婴儿有记忆力吗？作者：慎言）但，心理学又通过许多事例告诉我们，强刺激下人的记忆能力能突破医学水平。

娜杰日达·阿利卢耶娃2岁的时候，斯大林24岁。一个24岁男人在2岁女孩的眼里，就是父亲那样可以依靠和崇拜的男人。当这个男人在自己意外落水后奋不顾身地跳到水里将自己救起，这一幕对娜佳来说就是一种强刺激，她完全可能把斯大林的样子深深烙印在自己的脑海里，且贴上了一个标签：英雄。人们都说娜杰日达·阿利卢耶娃是在16岁那一年与斯大林一见钟情的，哪里是什么一见钟情！从2岁那年起，“斯大林是个英雄”这一概念就已经在小小的阿利卢耶娃心里生根，在以后的14年中，它发芽、壮大，终于盛开成一朵繁花，足以遮蔽一个有过婚史的24岁男人身上的所有毛病，从此，她开始追随他，从彼得堡的家中到莫斯科的新政权。她成了克里姆林宫里斯大林的陪衬，而她不自知，陶醉在被英雄捧在手心里的甜蜜中。

娜杰日达·阿利卢耶娃与约瑟夫·斯大林

然而，与英雄的婚姻也同柴米夫妻的婚姻一样会从高潮滑入庸常。虽然，起始几年的婚姻生活非常符合娜杰日达·阿利卢耶娃对成为英雄妻子的想象：住在莫斯科近郊石油大亨祖巴罗夫家族的别墅里，操持家务、生儿育女。厌倦了平庸的家庭生活后，可以随时到学校去上学、陪伴丈夫去察里津前线视察……正是在学校上课的那段日子，娜佳亲眼目睹了苏联人民的日常生活并不像苏维埃革命宣言里所允诺的那样幸福，人民最基本的生活必需品严重短缺。这让衣食无忧的娜佳心生疑惑，开始质疑丈夫：他还是英雄吗？

英雄的所作所为岂是一个女人可以责难的？哪怕这个女人曾经是他最挚爱的女人。夫妻间的龃龉到了年的那个夜晚终于爆发成一个不可逆转的悲剧。

年11月8日，十月革命15周年纪念日的第二天晚上，为数不多的克里姆林宫要人在其中一人的家中举行晚宴庆祝苏维埃的节日。有人见证，为参加晚宴，娜杰日达·阿利卢耶娃精心打扮了自己：将一直梳成发髻的头发披散下来，穿一件从德国进口的黑色连衣裙，发里插了一小把与连衣裙十分相配的月季。但是，娜佳的精心打扮没能捕住丈夫的眼睛，她看见微醺的丈夫将面包屑搓成小球后从脖子处扔进图哈切夫斯基将军妻子的晚礼服里。娜佳当然知道当晚的宴席有多重要，她不想事实上也不敢因为自己的冲动而败坏了大家的兴趣，就提醒丈夫停止骚扰图哈切夫斯基将军的夫人，然而，越喝越高的斯大林哪里还听得见娘儿们的规劝（娘儿们，是斯大林对妻子的惯常称呼，也是娜佳最痛恨的称呼）？粗野得更加出格，更加频繁地将面包屑搓成小球扔进将军夫人的胸脯。娜佳忍无可忍，愤而离席而去。

图哈切夫斯基将军

等到曲终人散醉意深沉的斯大林回到了克里姆林宫，他与阿利卢耶娃之间争吵了吗？这似乎已不需要旁人作证。只有争吵过，阿利卢耶娃才有可能饮弹而死，只是，争吵中的阿利卢耶娃也没有后悔过自己曾经对英雄俯首帖耳过？没有答案。更凄楚的是，娜佳死时苏联正处在言论极度不自由的状态下，哪怕是娜杰日达·阿利卢耶娃的近身保姆，都不敢说出年11月8日深夜克里姆林宫领袖的官邸里，究竟发生了什么。美人到底是悲愤欲绝以后将枪口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还是丈夫一怒之下将枪口对准了2岁时被他救起、17岁貌美如花时就嫁了他的娜佳，从而让她成了自己枪下的冤死鬼，至今也没有答案。

其实，阿利卢耶娃究竟是自杀身亡而是被斯大林打死的，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娜佳的死从精神到肉体再次证明，女人是英雄永远的手下败将。2岁时被约瑟夫·朱加什维利毫不犹豫地从水中救出，16岁时见证斯大林以革命名义的种种果敢行为，那时娜佳心里为斯大林张贴的英雄标签过于闪亮，她根本没有想过，从果敢到残暴之间的距离其实很短。她也就不会去翻阅，在斯大林的辞典里，其实没有长久的朋友，也没有长久的爱情。图哈切夫斯基，为了苏维埃其实更是为了斯大林的江山，立下过怎样的赫赫战功？在斯大林的眼里也只是临时的战友，所以，他会公然调戏图哈切夫斯基的妻子，罗织罪名置图哈切夫斯基于死地，处死图哈切夫斯基之后竟任由受命于他的屠夫们将将军的尸体拖拽出遇害的地下室。并肩作战的战友尚且得了个如此下场，更何况，斯大林就从来就没有将女人放在眼里过！不错，娜杰日达·阿利卢耶娃是斯大林的第二任妻子，妻子，在斯大林看来只是女人的代称，不然，图哈切夫斯基太太的胸脯怎么会成了他的游戏处？不然，阿利卢耶娃怎么会在盛开时节瞬间凋零于一声枪声中？不然，斯大林怎么不肯出现在阿利卢耶娃的送葬队伍里？不然，阿利卢耶娃在人间的最后一程斯大林怎么都不肯扶一下棺木送送她？

安葬在莫斯科新圣女公墓里的娜杰日达·阿利卢耶娃，以一尊汉白玉雕像向我们证实，她曾经来过，爱过，幸福过，悲伤过，委屈求全过，焚心于火过，终于，玉石俱焚。我们站在婀娜的阿利卢耶娃雕像前怀念她，只是惋惜一对英雄美人没能白头到老吗？那就辜负了雕塑家的一片苦心。君不见雕像的组成部分那只手粗壮粗糙得不像是女人的手吗？这只看上去强有力的手，属于男人，是一只摧花时毫不怜惜的男人的手。

也许会有人说，阿利卢耶娃不幸，正巧遇到了越过英雄的界线而成暴君的斯大林。自古英雄多无情，西方的希腊神话、罗马神话，东方的中国唐传奇、日本幕府故事，多少冰雪聪明的女子最终成了英雄的手下败将？

“多情剑客无情剑，万古柔情亡豪侠”，豪侠不想亡，只好剑断柔情。

约瑟夫·斯大林与娜杰日达·阿利卢耶娃

图片提供：宁宁

本文经作者授权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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